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电影剧本《阿Q正传》背后的故事

发布时间: 人气:  编辑:若川

赵丹扮演的鲁迅和于蓝扮演的许广平

赵丹扮演的鲁迅

《鲁迅传》摄制组在绍兴,从左至右分别为:谢添、杜宣、叶以群、于是之、于蓝、周扬、赵丹、陈鲤庭、陈白尘、石羽、蓝马

《阿Q正传》剧本

□ 陈 虹

《1》

1980年初,父亲陈白尘应上海电影制片厂邀请,赴沪修改剧本《大风歌》。一天,赵丹叔突然来访——他不知从哪得到了父亲住在东湖饭店的消息,迫不及待地找上门来。

“明年是鲁迅先生诞辰一百周年,白尘,咱们再继续拍1960年没有完成的那部《鲁迅传》吧!”他开门见山,两眼中流露出令人震颤的迫切与渴望。

父亲与赵丹叔叔是多年的老搭档了,他们的友情,要追溯到1937年的春天:因为话剧《金田村》的演出,他俩相识与相交——一个是剧本的作者,一个是主要角色之一的扮演者。抗战爆发后的1938年,又是父亲亲赴汉口,经阳翰笙的同意,将赵丹叔叔所在的上海业余剧人协会接到成都,与先期到达的上海影人剧团合并,在蓉城掀起了一场抗战戏剧的演出高潮。抗战胜利后,在由地下党领导的上海昆仑影业公司中,二人再度联手,拍摄出了名垂青史的故事片《幸福狂想曲》和《乌鸦与麻雀》。

但是电影《鲁迅传》的创作,却是父亲此生最大的心病——他忘不了,那是1960年初春,老朋友张骏祥代表上海电影局飞抵北京,向他传达了这一任务:“为了纪念即将到来的鲁迅先生八十诞辰,上海市委决定拍摄一部传记故事片。为了保证影片质量,已经成立了由沈雁冰、周建人、许广平、杨之华、巴金、周扬、夏衍、邵荃麟、阳翰笙、陈荒煤等人组成的顾问团;创作组,则由你和叶以群、唐弢、柯灵、杜宣、陈鲤庭六人组成;至于剧本的执笔,就由你来完成了!”

就这样,父亲仓促地接下了这一任务,仓促得竟让他忽略掉了当时的政治气候。在这期间,《鲁迅传》六易其稿,其中有一稿夏衍也参与了,但最终,因种种原因,《鲁迅传》的拍摄还是流产了。

那天,父亲看着赵丹叔叔那失望的眼神,嗫嚅再三,将已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。是啊,当年的剧组还能重新恢复起来吗?——除了赵丹的鲁迅外,蓝马的李大钊、于蓝的许广平、于是之的范爱农、石羽的胡适、谢添的农民阿有……都是当时最高标准的人选;当年的导演——被四人帮斗得几乎丧命的陈鲤庭,对此又是如何设想?如何打算?

我翻看了父亲的日记,这次父亲与赵丹叔叔的见面,是在1980年1月20日。

《2》

1980年的春节,父亲没有回南京,上海的老友们设宴,与他一起欢度新春。席上,他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——

两年前的今天,上海市举办了一个电视广播联欢大会,没有想到,赵丹叔叔化装成鲁迅与广大观众见面了。大雪漫天飞舞,灯光渐渐黯淡,鲁迅身着长衫,手撑雨伞,慢慢地走上台来:“唔?都是电影明星嘛,大家好啊!”他操着一口绍兴方言。顿时,台下掌声雷动,观众沸腾了起来。

“怎么样?观众认可了!我能演鲁迅,我要找白尘重拍《鲁迅传》!”赵丹叔叔醉翁之意不在酒。

那天是1980年的3月2日,他第二次破门而入,带着他的期待和热望。

对于自己的这位老友,父亲是深深敬佩的。“明星只不过是一颗‘星’而已,转瞬即逝;真正了不起的,是将艺术化为神奇的艺术家!”从小父亲就这样告诫我们。

“赵丹叔叔呢?能称得上是中国第一流的表演艺术家么?”我曾问过父亲。他点了点头:“那个《乌鸦与麻雀》中的‘小广播’,真让他给演活了!”后来他甚至不止一次地同赵丹叔叔开玩笑:“那个‘小广播’可比你演的林则徐和聂耳来得真实,来得自如!”

还有一件事,是我亲眼看到的。20世纪60年代末,一天赵丹叔叔由上海来到南京,就在我家吃饭的那个小屋里,他悄悄地告诉父亲:敬爱的周总理在病重期间,为了减轻疼痛,让他的秘书给他调了一些旧片子来看。“你知道吗?这其中就有《乌鸦与麻雀》!……”当时这两位曾经的合作者抱头大哭了起来,站在门外偷窥的我,也忍不住泪水滂沱。

那天,面对着这位二次登门的“不速之客”,父亲心头止不住阵阵发热——他自己曾经说过这样的话:“一个作家到了不能执笔的地步,比死还要痛苦!”而赵丹叔叔也同样说过这样的话:“一个演员不能演戏,跟死掉又有什么两样!”

十年浩劫终于结束,父亲站在鼓楼广场上,面对着蓝天白云高声呼喊:“春天来了,又何惧春风会遗忘于我!”赵丹叔叔何尝不是如此呢?他要演周总理,要演鲁迅,要演闻一多,还要演李白……他到处写信,到处呼喊:“各位领导同志,赶紧让我拍电影吧!我快要饥不择食了,可怜可怜我这饿煞鬼吧!”

3月2日的这次见面,二人沉默了许久。

“白尘呀,我盼望着演鲁迅,盼了整整二十年了!”

可不是么,为了能塑造好银幕上的鲁迅形象,赵丹叔叔将胡子蓄了起来,将头发留了起来,将长衫穿了起来,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化入到当年鲁迅的神采之中。记得创作组刚成立时,作为编剧的父亲曾为鲁迅的扮演者提出过自己的意见:“金山最合适。”——他认为金山演戏沉稳内在,符合鲁迅的性格;而赵丹叔叔比较外向花哨,有一定的距离。这个意见不知怎么传到了赵丹叔叔的耳朵里,他一声不响,终于倔强地以自己揣摩出来的不仅形似而且神更似的形象,堵住了父亲的嘴:“阿丹不光是会演‘小广播’吧?”他向父亲反攻了。

当年少不更事的我,也能清楚地记得,《鲁迅传》摄制组下榻于北京西郊的西颐宾馆。赵丹叔叔活泼得像个孩子一样,到处都有他的声音,到处都有他的身影。每次见到我,脚跟一碰,手臂一挥,高喊一声“三道头”。——那时我是少先队大队长,臂上带着三道杠的标志。众人在一旁大笑,不明就里的我也跟着傻笑。后来才知道,“三道头”是指旧时上海租界里的外国警察头目,他们的制服臂章上有着三条横线。

“阿丹叔叔真坏!”我扭过头去不理他。

“来,来,来,让我看看,你的这件衬衫真漂亮……”他又开始“讨好”我了,“可惜的是,这种花格子布做裙子更好看!”

有一天,他悄悄地问我:“在家里,爸爸最喜欢谁?”

“当然是弟弟啦!他是典型的封建家长——重男轻女!”我向他“告状”。

“好,咱们一起来斗争他!你看我——阿丹叔叔,可是出了名的‘重女轻男’,在家里最喜欢的是女孩,而不是那几个调皮捣蛋的臭小子!”

那时的他是多么开心啊,现在回忆起来,是因为有戏要演,有片子要拍,他的生命也因此充满了活力。

但是1980年3月2日的他,却再也没有了当年的生气,他痛苦地喃喃自语道:“文化大革命结束已经三年了,可我还没拍过一部片子,又怎么能够证明我还活着呢?”他双手紧紧扳住父亲的肩膀:“白尘啊,我多么希望能在摄影机前拍完最后一个镜头,然后欣慰地与世长辞……”

父亲的心猛地一跳,这难道不是同自己“将来一定要死在写字台前”的愿望相一致么?“一代名优!一代名优啊!想演一部得意之作留给后人,这可是一个真诚的艺术家对人民的最大心愿啊!”父亲忍住泪水,在心里喊道。

“想想,再想想……”就在东湖饭店的那间并不宽敞的客房内,两位同样将艺术视为生命的朋友努力地设想着一个又一个的方案。

“你来演我《大风歌》中的陈平……”

他摇了摇头。

“你来演……”

他还是摇摇头。

这可是一个“咬定青山不放松”的人啊!父亲想起了赵丹叔叔曾经书赠于他的那首郑板桥的诗——“咬定青山不放松,立根原在破岩中。千磨万击还坚劲,任尔东西南北风。”

“要纪念鲁迅先生,是拍摄他的传记片好呢,还是拍摄他的代表作《阿Q正传》更有意义?”父亲突然间萌生出了一个新的想法:“新中国成立31年了,作为世人骄傲的这部名著却始终没有搬上银幕,这难道不是中国电影界的耻辱么?”

“说,快说!接着说下去……”赵丹叔叔来了精神。

“当年你演《武训传》时,难道没有汲取点灵感?……怎么样,来演阿Q吧,你应该是当今最合适的人选!”

赵丹叔叔一跃而起:“好,我演!——那么,你改编么?”生怕希望再一次落空,他将父亲的两只手紧紧抓住不放。

“只要你愿意演,我一定亲自为你改编!”父亲这时也热血沸腾了。他伸出一只手去:“君子一言,驷马难追!”

二人击掌为盟,兴奋地拥抱在了一起。

《3》

那天,赵丹叔叔走后,父亲同样兴奋得彻夜未眠。他当即给上影厂的领导徐桑楚和石方禹打电话,约他们3月4日见面。

于是,就在与赵丹叔叔“击掌为盟”后的第三天,上影厂接受了父亲的想法,准备将《阿Q正传》列入他们的拍摄计划!

后来,我读了赵青大姐写的《我和爹爹赵丹》一书,才得知赵丹叔叔在与父亲签订了这一“君子协议”之后,同样地兴奋不已。他迫不及待地邀来好友钱千里,告诉了他这个好消息,而且当即与他一起设想起场景的安排、镜头的切换,以及角色的内心情感和形体的动作来了。再往后,二人干脆站起身来,自编自演了几段:“先来过把瘾吧!”

读到这里,我忍不住心头阵阵发酸——赵青大姐,千万别怪我父亲啊!不是他不抓紧时间,回宁后他要先将《大风歌》最后定稿,以交上海电影制片厂通过;然后再打报告,辞去南京大学中文系系主任的职务,以一心从事写作;这时偏偏又碰上了江苏省第四次文代会召开,作为省文联与省作协的名誉主席,他得准备发言;而此时的他又被选为民盟江苏省委常委、江苏省政协常委和全国政协委员,有着忙不完的事务;更难推辞的是,四川人民出版社一位编辑坐等家中,频频催促他赶紧确定下《陈白尘剧作选》的篇目……

就这样,直到暑假开始的7月20日,父亲才得暇进入创作。为求得安静,他住进了南京中山陵招待所,夜以继日地苦战了起来——阅读原著,查找资料,设计场景,刻画人物……短短20天时间,即于8月10日完成了初稿,9月初上海电影制片厂为之打印完毕。其速度之快,在父亲的创作史上堪为奇迹。

一次周日,我去位于东郊的中山陵招待所看望他。他无暇抬头与我说话,更无暇陪我好好地吃一顿饭。他将所有的认真都倾注在了稿纸上,而稿纸上的字迹清晰工整,很少有涂抹与改动。不知怎的,我忽然想起了当年父亲写《鲁迅传》时的一件往事——

那是最后一稿了,即交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单行本。面对着涂涂改改难以辨认的原稿,父亲有些赧然。当年只有14岁的我,胸脯一拍:“爸,我来帮你誊抄!”没想到他同意了,可能是见我这个初中生的字还算可以吧。

哪知一向仔细的我,不知怎的,把“氢气”的“氢”抄成了“氧气”的“氧”。那一章正是描写鲁迅从日本归来,于家乡绍兴府中学堂担任化学教员。可能是那时我还没有学过化学吧,这一错误竟让鲁迅在课堂上所做的那个“氢气试验”大大地闹出了一个笑话。而出版社的责任编辑,不知怎的,也没有认真校对。结果这一错误,一直带到了读者面前!当年的读者真是可爱啊,一时间来信堆成了山,内容均为一个——认真而又详尽地将氢气与氧气的不同讲给作者听。

那天,在招待所的食堂吃饭时,父亲不约而同地也想到这桩往事。“放心吧,丫头!这次我写得非常顺手,不需要再去誊抄了……”——父亲说了,改编《阿Q正传》,是为了兑现对自己老友的一个承诺,也是为了给鲁迅先生一百年诞辰献上一份薄礼。他的快乐,从每个字迹上,每页稿纸上,都清晰地透露了出来。

然而,又哪里能想到呢?春节期间还是活蹦乱跳的赵丹叔叔,这时却因胰腺癌晚期已濒于弥留之际了!收到电报后,父亲仰天长啸:“阿丹啊,阿丹,你就不能再等一等吗?”他哭了,哭得很伤心,他说他不能去北京同阿丹作最后的诀别——“我实在找不出一句恰当的话来使他安然瞑目!”

10月10日那天,赵丹叔叔带着说不尽的遗憾走了。父亲找来一个大信封,将打印好的《阿Q正传》剧本寄到北京他的灵前。“阿丹啊,阿丹,你若有知,或许会报以苦笑的吧?我这后死者可真想同声一哭啊!”他流着泪写下了他的悼文。

赵丹叔叔去世以后,父亲对谁来演阿Q再也不关心了,就连那个剧本也好像是跟他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一样。

一次谢添叔叔深夜来访,坐了许久仍无告辞之意。我们在一旁都已猜测出了他的目的——他想演阿Q啊!但父亲就是不把话题往那上面引。是谢添不能胜任么?完全不是。父亲后来在他的文章里曾经提到过,于是之、谢添,以及故去的石挥、蓝马,都是扮演阿Q的最佳人选。还有一位名叫刘子枫的电影新秀,也来过一封自荐信,父亲仍然没有表态。我知道,在父亲心中,阿Q就是赵丹,赵丹就是阿Q,他不可能再接受别的选择了。赵丹叔叔的故去成了他心中滴血的伤口,他不愿再去触动它。

后来,由严顺开主演的《阿Q正传》搬上银幕后,好评如潮,之后又在法国戛纳国际电影节上获得了盛誉。但不管怎么评价,我却总也忘不了父亲对赵丹叔叔的那一片深情。如果赵丹叔叔还活着,由他扮演的阿Q又将是什么样的呢?

在许多朋友写的悼念文章中,大都提到阿丹的最后遗憾,就是他未能扮演《鲁迅传》中的鲁迅。这些作者的用意也许是别有所指,但刺痛的却是我的心!我能说什么呢?除了向他灵前寄去一册打印的《阿Q正传》电影文学剧本外,我什么也没有说……

——这是父亲写下的文章,亦是父亲心中久久流淌的泪水。

赵佐 供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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